专访《挪威森林》导演陈英雄:进退两难的改编

专访《挪威森林》导演陈英雄:进退两难的改编

《挪威的森林》剧照

专访《挪威森林》导演陈英雄:进退两难的改编

《挪威的森林》男女主演

专访《挪威森林》导演陈英雄:进退两难的改编

村上春树小说《挪威的森林》

专访《挪威森林》导演陈英雄:进退两难的改编

导演陈英雄

  撰文、编辑/王子烨

  对于每一个经历过VCD和口袋资料片时代的影迷来说,陈英雄是个太亲切的名字。这个12岁移民法国的越南导演凭借处女作《青木瓜之味》惊艳国际,不仅在戛纳受到礼遇,更获得当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他此后完成的“越南三部曲”,送给世界或清丽温婉、或卑贱黑暗的越南。曾几何时,梁朝伟在《三轮车夫》中饰演的忧伤的皮条客于侧身轻吐烟雾之时令多少人神魂颠倒,又令多少人立刻爱上陈英雄式的残酷和诗意。

  像大多数作者电影人一样,陈英雄并不高产,在十几年的导演生涯中只拍了五部电影,而他最新的作品便是改编自村上春树同名小说的《挪威的森林》,也正因此片,只在少数派心水名单上的陈英雄被更多人关注。抢先看过电影的人褒贬不一,盛赞“诗意、唯美”者有之,怒斥“情节断裂,不符原著”者更有之。本片在国内公映,势必又要引发一轮“挪威”话题。本报记者利用电影节之便对话陈英雄,该片于日前登陆内地院线。

  当42岁的陈英雄遇到39岁的村上春树

  “我的工作完成了,剩下的就拜托你了!”

  “1962 年生于越南的陈英雄,有着越南人少有的英俊和流畅的侧影。12岁移民到法国,原本在法国研读哲学课程,因为看到罗伯特·布列松执导的电影《死囚越狱》后决意改学电影,于是,陈英雄进入专门培养电影摄影师的路易·卢米埃尔学院,学习摄影技术。因为他不认为导演可学习得来,场面调度能力应从观看影片中学习。”

  这是一段*中对陈英雄的描述,在见到导演本人前,“英俊”“流畅的侧影”引人遐想,而“不认为导演可学习得来”更勾勒出一副性格小生的轮廓。几分钟后,陈英雄坐在酒店房间的沙发上,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里面搭配同色系衬衫,他单薄、儒雅,保持微笑,见到记者赶忙站起伸出左手,“BONJOUR”。他现在习惯说法语,说法语时的姿势也更像一个法国人。

  陈英雄很健谈,但并不过分热情,他的言无不尽大多来自礼貌和分寸。他说:“很难描述我是怎样的人。写剧本时我很害羞,甚至连面包店的老板都能欺负我。但只要到了拍摄阶段,我就变得非常有攻击性,甚至会把人弄哭。”

  “把人弄哭”的爆发力出现在陈英雄身上并不奇怪,他准备了两副面孔对待世界,一副是害羞的、纯净的、安详的、神秘的、东方的,宛若《青木瓜之味》里切开木瓜留下的汁水;而另一副面孔则凶狠、黑暗、偏执、暴戾。在新片《挪威的森林》中,陈英雄“任性”地大量删减绿子的戏份、增加直子的戏份,他让渡边和直子在疗养院神经质地争吵,然后又放逐两位主人公漫无目的地走,只是走,走了将近1分半钟。在艺术上陈英雄始终忠于内心,但在效果上,他的真诚在某种意义上“触犯众怒”,毕竟《挪威的森林》是太多人心中的经典。

  “只要抓住了主线,就可以说是忠实于原著。很多人心中都有直子、渡边,对我来说改编的尺度在于抓住本质和抓住小说的主线。对于渡边来说,他的主线是人生中初次发现爱情,又很快失去爱人,同时还有另一个爱他的女孩出现。他无法超越失去爱的痛苦,今后要如何与生活和解,继续生活下去?”

  将《挪威的森林》搬上大银幕是许多电影人的愿望,可惜村上春树不肯放手改编权,他公开表态:“谁都办不到,那是我在脑袋里淋漓尽致勾勒出来的。”《挪威的森林》发表于1987年,那年村上39岁。而陈英雄看到这本书是在1994年的法国,彼时32岁的陈英雄凭借《青木瓜之味》崭露头角,那时他便想用电影语言重新诉说《挪威的森林》。但当陈英雄真正有机会接近这部作品时,又过了10年,他42岁。在法国发行商的帮助下,陈英雄将自己的电影DVD寄给村上,一扇紧闭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隙,“当时村上给我提了两个条件,一是他要看剧本,二是他要知道电影的预算。”

  2006年电影开拍。“村上给我很多意见,密密麻麻写了一大本。最后他把修改稿交到我手里说——我的工作完成了,剩下的就拜托你了!”于是由日本当红偶像松山健一、菊地凛子、水原希子领衔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生命中会有一刻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一种失去的感觉,让你意识到你经历过的事情是一去不复返的,有些事你以后再没机会经历了。

  对话陈英雄

  《挪威的森林》里的忧郁年轻人无法体会

  记者(以下简称记):小说打动你的是什么?

  陈英雄(以下简称陈):是故事的情节还有主题——关于初恋,一个人怎么在生命中第一次得到爱情又失去,还有他对失去爱的恐惧。

  记:这些情节能让你回忆起自己的私人经验?

  陈:确实,这些都让我想起我生命中非常私人、隐秘的故事。我小时候常在半夜哭醒,因为害怕父母死去,失去最爱的人,这些都是我们在人生中经历痛苦的经验,这本书唤起了我最原始的感情。

  记:导演着手准备这部戏时42岁,村上写书时39岁,你们在对这个作品的创造和再创造时几乎是同龄。很多人认为它是青春小说,你认同吗?

  陈:这是个非常好的问题,关于这部书和电影,创作者如果没有一定年纪的话,它的样子会很不同。书里有一种非常深沉的忧郁,这种忧郁是20岁的年轻人体会不到的,因为他们活在当下,只有到了一定年纪和阅历后才能捕捉到。生命中会有一刻迸发出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是一种失去的感觉,让你意识到你经历过的事情是一去不复返的,有些事你以后再没机会经历了。

  争议不重要,要是什么都顾及就没法拍了

  记:导演说说片中的女性角色吧,似乎导演对直子更加偏爱,她的戏很突出。

  陈:我没有更喜欢直子,每个角色都要出现在对的时机。但我的确在最初的筹备工作中感到害怕,因为直子是个比较隐秘的角色,只在一开始的几个场景中出现,然后就死了。我害怕直子的分量不够,最后剪辑的时候我也是追寻整个故事在我心里的感觉。

  记:影片上映后有各种争议,因为原著太深入人心了,好像你怎么拍都“不对”,你怎么看待争议?

  陈:争议对我来说不是最重要的,每个人都有对故事的想象,要都顾及到就没法拍了。我真正关注的是在电影筹拍过程中遇到的困难,那些困难才是我压力的来源。我希望观众在看电影的时候能够专注于电影本身,而不要去尝试把这部电影和原著进行比较。

  记:很多艺术片导演喜欢起用非职业演员,但你似乎更钟情大明星。从《三轮车夫》的梁朝伟、《伴雨行》的木村拓哉,到这次的松山健一,是出于商业考虑吗?

  陈: 完全没有。当我看到他们在其他电影的表现时,我就想和他们合作。在“越南三部曲”里我几乎用的全是非职业演员,只有梁朝伟是个大明星,但我觉得除了梁朝伟以外我无法找到其他人能演那个角色,他身上有一种落寞和诗意。

  我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越南或者法国

  记:导演12岁来到法国,之前生活在越南。但是《青木瓜之味》《夏天的滋味》里是非常诗意的越南,《三轮车夫》里是沦丧的、黑暗的越南,到底哪个接近真实的越南?你对祖国有一种非常矛盾的情感吗?

  陈:一个人是否敏感在童年时就形成了,我现在仍然保留着一部分越南式的敏感。但你不可能通过3部电影就了解这个国家。我的电影其实并不是反映越南,而是反映你自己心中的情感。我对越南的看法和越南当地很多人是不同的,但国家并不重要。你不可能从我的电影里了解越南,如果你想了解越南,和间谍谈可能要比看电影更有帮助。就像你想了解美国,不如去和FBI谈谈,而不是看好莱坞。

  记:你现在主要说法语,而语言问题往往能引申成家园和归属感的问题,很多移民艺术家都有一种身份上的疑惑和焦虑,这种疑惑也反映在他们的作品里。请问这种身份的断裂你有吗?

  陈:我没有这种身份上的焦虑。有一些经历过两种文化的人觉得夹在其中是一种不舒适、不纯净的状态,但我很喜欢这种状态。作品代表的是我自己而不是某一个国家,它不是法国电影,也不是越南电影,它完全是独属于我的个人表达。我创作《挪威的森林》时,一点也不担心它是否像日本电影,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真实运用电影语言带给人感动,而非介意导演的国籍。

  有些中国导演拍的影片里全是惊叹号

  记:你少年成名,但近年作品比如《伴雨行》无论口碑还是关注都很难及曾经的高度,你自己怎么看?

  陈:《伴雨行》是我创作生涯中唯一一部特例。我的制片人是个工作态度不严肃的人,我和他的合作出现了很多问题,后来我们打了一年官司,这部电影的剪辑就是在诉讼的这一年中完成的。《伴雨行》只在亚洲三个国家上映,放映之后制片公司就破产了,后来我用自己的著作权申请禁止播放这个电影,因为拍的不好。

  记:你关注中国电影吗?现在中国电影无论是题材还是制作规模都有了很大变化,很多人追求好莱坞化和类型化,你怎么看这股势头?

  陈:我看中国电影很少,我很喜欢侯孝贤、蔡明亮。在西方社会对亚洲电影有固定看法,比如爱用长镜头,反应的都是亚洲社会环境的压抑,用一种隐喻批判社会。但这些看法过于民族主义,我希望亚洲能有自己的电影语言,迫使西方的观众和媒体把亚洲电影真正看成一种艺术形式,而不仅仅是反映亚洲社会的东西。有一些导演在国际上的知名度仅仅是因为他的电影没有通过电影审查,他可以说一些颠覆性的话让大家关注,但能让他成为一个好导演的还是他的艺术语言。我无法忍受有些中国导演制作成本非常高,但他表现出来的效果却像日历牌,全是非常夸张的慢镜头、非常夸张的音乐,要是一本书的话就让人觉得好像都是惊叹号。

  记:那你的片子都是省略号吗?

  陈:这个说法很有趣(笑),可能就是这样吧。就像你遇到一个姑娘,如果是一个非常与众不同的姑娘,那她不用化浓妆也不用穿戴得夸张华丽。

  记:我知道很多艺术片导演都面临窘境,比如拍摄了《新桥恋人》的法国导演卡拉克斯目前靠救济金生活,你有资金压力吗?怎么解决?

  陈:当然有,我希望有好票房或者靠一部片子赚到足够资金支持我去拍下一个片子。在法国不止是卡拉克斯,还有很多导演也处于和他一样的境地,很多导演都与他一样找不到资金。比如我请好莱坞明星,不是我有了资金去请他们,而是我请他们后资金也许就会来。

  短评

  村上春树 果真是触电死吗?

  撰文/韩景龙

  将《挪威的森林》搬上银幕一直是许多日本电影人的梦想,甚至就连拍出《情书》的岩井俊二也没得到村上春树的信任,与《挪威的森林》的改编失之交臂。村上春树此种固执也并非全无原因,在《挪威的森林》之前,村上春树也曾有过四部作品被搬上银幕,但都以失败告终。

  最早改编成电影的是村上春树的成名作《且听风吟》,电影于1981年上映,导演是村上春树的初中校友、日本知名导演大森一树。那时的村上春树还只是日本文坛的毛头小子,电影版《且听风吟》也未受广泛关注。

  1982年,导演山川直人将树上春树两个短篇《遇到百分百的女孩》和《再袭面包店》分别拍成10分钟左右的短片。前者以村上原文作旁白,是一部清新隽永的小品电影;后者借用文中第一次袭击面包店的故事,并加入一些政治观点。

  2004年由市川准导演,宫泽理惠出任女主角,村上春树本人亲自担任编剧的电影《托尼瀑谷》改编自村上的同名小说,整个影片节奏较慢,引用了大量小说原文作为旁白,日本味十足,却反响平平。

  2007年由美国人Robert Logevall导演,陈冲参与主演的《神的孩子全跳舞》同样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作品,虽然故事背景影从日本转到了美国,但也没有改变电影失败的命运。

  经历过几次失败的村上春树这一次选择素有“背负创伤的抒情诗人”之称的陈英雄来改编《挪威的森林》。《挪威的森林》译者林少华推断其中原因:“是因为陈英雄既非日本人又不是美国人,这一特殊身份意味着一种第三者眼光或外部视线,而疏离感正是村上春树文学的重要特色。”但这次的结果如何,只能说见仁见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