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后半生成为“歌德派”

郭沫若(1892年11月16日——1978年6月12日)是民国学术史上一位巨子。以创造社的浪漫主义和理想情怀,挥动如椽巨笔,纵横捭阖,酣畅淋漓,给民国学术的天空,留下了几多“正能量”。郭沫若的胆识,《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可窥一斑。

晚清民国,传统向现代的转型,知识分子身上流淌着士大夫的情怀,学术和政治一致百虑,殊途同归,游走在政学两界,可谓常态。总的趋势,学者和政治分途。因为,大势已去,所以,后辈学者,就不如前两代学者,那么挥洒自如。尊重社会分工,让学术的归学术,让政治的归政治,是所望焉!

百年中国史家,大体上,存在三种状态。积极参与政治,政治化大于学术化,邹鲁、郭沫若,可以说走得这种路子;单纯做学问,关切政治,吕思勉、陈寅恪、钱穆,可以说很有典型性;第三种,最有意思,介入政治,但,保持独立的人格,胡适、蒋廷黻两位先生,很有代表性。

笔者看来,中国新史学的两位开山,梁启超和王国维,曾经深度介入政治,但,都保持了士大夫的独立人格。梁任公是一位“政治迷”,晚清民国的政治史上,写下浓笔重彩。王国维先生在大历史的转型时代,保持自己的操守,忠于旧朝,甚至于1927年投昆明湖“殉清”。

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吕振羽、侯外庐,马克思主义“史学五老”的出现,体现了历史的必然,有着深刻的时代际遇和因缘。20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史大论战,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家,应运而生。大体而言,史学五老,既是革命家,也是学者,革命家和学者,两种职业,合二为一。马克思主义史学与史料学派,形成双峰对峙的生态格局。唐德刚先生,曾经指出:马克主义史学家,有着绝大的是非观念,诚哉斯言!因为,这一派史学家,是带着地图的旅人,对于历史的大势,有着明晰的判断。比如古史分期、农民起义,历代史家视为糊涂账的地方,马克思主义史家绝不放过,快刀斩乱麻,给出自己的解释。

笔者看来,历史学令人着迷的地方,就在于对大历史,给予合适的解说。如果存在过度解释,就有可能出现主题先行,以论代史的情形,失之于空疏。范文澜先生曾经问学于黄侃、陈汉章和刘师培,《群经概论》、《文心雕龙注》,体现着老先生乾嘉学派根底。但,这位老夫子,不满足于国学,与时俱进,成长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大师,难道是偶然的吗?郭沫若与罗振玉、王国维、董作宾三位先生,合称“甲骨四堂”,早有定评。侯外庐翻译《资本论》,吕振羽对农村社会的理解和把握,都是真功夫。

几番风雨,几度春秋。历史的纤绳荡悠悠。回到乾嘉学派,已经成为潮流。张维华先生在1981年,很有感慨:目前史学界有一个偏向,好研究小题目,忽视大问题,不求融会贯通。思想退出,学问凸显,到头来连小问题都不一定能够看得到了。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吕振羽、侯外庐,过去史学界如雷贯耳的名字,不少后生竟然没有听说过。不亦悲哉!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已经结束三十五年了,但是,思维方式和社会土壤,并没有根本的改观。

此情此景,很让人感伤!

吴晗写朱元璋时,心理面是要把朱元璋写成蒋介石的,但是,1949年之后,朱元璋被定义为农民起义领袖,吴晗就要忙着改写朱元璋了。郭沫若先生听*说‘说曹操是白脸奸臣,书上这么写,剧里这么演,老百姓这么说,那是封建正统观念制造的冤案,还有那些反动士族,他们是封建文化的垄断者,他们写东西就是维护封建正统,这个案要翻。’1959年2月,郭沫若写出《蔡文姬》,开宗明义,替曹操翻案。

郭沫若先生后半生,面对全能政治的生态,闪转腾挪,空间实在有限,与世俯仰,载沉载浮,成为“歌德派”,既有屈尊纡贵的无奈,又有制度层面的理路,堪称转型时代,独一无二的典型。历史的隐衷,已然随着当事人的离世,化为一缕云烟。

1953年4月,郭沫若为成都杜甫草堂撰联:世人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郭沫若对诗圣的评价,很中肯。1962年6月,郭沫若发表《诗歌史中的双子星座》,纪念杜甫诞辰一千二百五十周年,李白逝世一千二百周年:“我们要向杜甫学习,也要向李白学习,最好把李白与杜甫结合起来。李白与杜甫的结合,换一句话说,也就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结合。”正是由于郭沫若的推崇,杜甫成为世界文化名人。郭沫若先生对杜甫有着如此深情厚谊,堪称杜甫的异代知音啊!

九年以后出现了令人遗憾的事情,郭沫若先生于1971年在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新著《李白与杜甫》,一反常态,条分缕析杜甫的“阶级意识”、“门阀观念”、“功名欲望”、“地主生活”、“宗教信仰”、“嗜酒终身”。郭沫若氏,将阶级斗争贯穿在这本著作的始终,这样一来,不仅杜甫站在地主阶级的立场、统治阶级的立场,而为地主阶级、统治阶级服务的,杜甫《三吏》、《三别》,思想性、艺术性都是成问题的,鄙陋不堪。郭沫若先生,对待杜甫,不仅有失厚道,还要踏上一只脚,让杜甫永世不得翻身。这时候,带着地图,就已经完全变成了有色眼镜。

遗憾的是,这样一位才情横溢的学者,日后竟然匍匐在政治的脚下,令人叹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