份子钱的前世今生 份子钱是如何诞生的
“份子”也写作“分子”,是一个老词,打从明代中叶开始就流行。这种叫法,本身显示凑份集资、群策群力的风气。汤显祖《牡丹亭》第三十三出《秘议》:“便是杜老爷去后,谎了一府州县士民人等许多份子,起了个生祠”,便是一例,四处募捐修祠堂,颇有古代乱集资、乱摊派的意思。至明末清初之际,份子更加流行,譬如吴敬梓小说《儒林外史》通篇眼花缭乱尽是“凑份子”“派份子”“出份子”。例如第二十七回道:“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份子”。全书有十个章回不止一次出现“份子”,有的章回出现四五次。
通常在圈子里做事,朋友同事一有人结婚,自己心里就发紧。唉,又要破费了,请柬似罚款单。遇着好友办喜事还心甘情愿,偏偏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诸如没见过面的亲戚、同学的弟弟、单位管锅炉的临时工,不胜其烦。但是,请柬本身具有制度强制力,效力不亚于交通警察开的罚单,收到请柬的无一例外赶紧凑份子钱。这规矩打从明朝就开始了,一直传到现在。
所谓份子钱,就是在一个熟人圈中,大家集资向某人送贺礼。原本并不局限于婚事,其他大事譬如做寿、满月、动土、丧葬等等都可以凑份子,但是凑份子以婚喜事最盛。份子现象与东亚文化紧密相关,与儒教泛家族主义以及群体取向的社会组织体系有内在联系,不光中国人凑份子,日本、韩国也有凑份子风俗。为透彻分析份子钱的运作,这里选闽南人的婚事习俗作一案例,透过份子钱,分析当中包容的人情制度成分。
份子的生成
每份份子价码与筵席市场行情二者之间,具有一种稳定态博弈均衡,价码总是随行就市,水涨船高,与物价水平及民众生活水平密切相关。以闽南为例,喜宴份子钱的总和,在扣除筵席开支后通常略有盈余,也就是盈头,调查每家每户大多如此,屡试不爽。除非主人执意免收红包,否则很少出现份子钱不够开席现象。何以出现这种好像精心设计的行情呢?答案是份子钱价码依喜酒行情推算,自然形成。比方说,按照当地物价及喜宴规格,一桌酒席行情1000元,按每桌10人计,每人份子就是100元,份子行情就是这样自然产生的。
既如此,盈余从何而来?答案是少量至亲好友为了表达盛意,特地比行情多拿些钱作贺礼。比行情多出的钱,在人情语言上意味不同寻常的关系,是造就盈余的主要来源。
在闽南,20世纪80年代后期普通市民份子行情是每人50元,90年代中期涨到100元,近亲好友则需300~500元乃至1000元,各城乡社区风俗略有不同。从凑份子的消费机制,经济学看到的是客人自己宴请自己,但社会学看到份子钱的生命,充满了丰富的人情语言,客人们要表示的信息尽在其中。除了运作人情,份子钱的功能也包括向主人捧场,以及熟人圈的交流聚会。
份子钱现象折射出熟人系统运作目标:一、自己要排场(即面子);二、熟人要捧场。旁观者有义务,所有人不能例外,这折射出一种共生哲学。讲排场要有财力,如果主人财力不够,就利用人情制度融资,有点像民间标会或互助会,大伙儿集资来给主人捧场。主人落下面子,客人们赚个热闹。单就个案看,似乎主人占便宜,但是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家都会有红白喜事。
反过来,有了凑份子制度,婚礼只能大操大办,想躲也躲不了。你家娶亲既是你家事,也是大家事,不完全由你家做主,还要风俗做主。直到改革开放之前,闽南民间只认“鞭炮夫妻”“吃酒夫妻”,不认法律夫妻和结婚证夫妻。夫妻不管有无婚姻登记,都要鞭炮、排场公示,否则大家就不认他们夫妻。若在农村,没经过鞭炮甚至不给新娘分地。
面对凑份子大操大办,各人心态不一。主人有喜欢热闹的,也有好清静的,有爱排场的,也有怕劳命伤神的。客人有衷心祝贺的,也有应付了事的。大家各怀心事,逢场作戏。但习俗带有强制性,演员要演出,观众要出席。越是现代,熟人关系越淡薄,人情习俗就越薄弱,三心二意应付吃酒的客人就越多。应酬二字,越来越具无奈之意。主人拟定名单伊始,就颇费心机。每选定一个对象,都面临哈姆雷特式的犹豫:请,还是不请?如请,会不会来?不来,自己会不会没面子?如果不请,对方会不会怪罪?熟人的舆论是否会怪罪?这种情形,尤其在考量那些边缘熟人时很费神。与此同时,客人的心理压力也很大。接到一张请帖,不啻接到罚款单,不去得罪人;去也很烦,费钱费时,应付不起。
有请必赴更麻烦。前面估算,一个熟人圈平均大约二百多号人,当中每户都可能办喜事。即便每家平均10年办一次红白喜事,每年就要应酬二十多摊份子酒席。花费时间不说,以平均每次红包100元论,每年支出两千元以上,这只是一个保守估计。碰上至亲好友结婚,额外红包高于平均数。再遇上农历吉利月份,各家集中操办婚事,城里大小酒店爆满,这时红包支出就是天文数字,压得大家叫苦不迭,“人情风”变成“人情疯”。
收钱的主此时当然高兴,热闹有了,排场有了,还有赚头,不亦乐乎?然而,快乐何其短暂,忧郁何其漫长。低头看人情账一五一十地挂着。霎时间笑容烟消云散,手中盈余不够下月凑别人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