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嫁入西门庆府后 为什么会再次萌生杀意?
潘金莲对西门庆的性爱索求是强烈的。西门庆不到她房里,到哪里去了?她是时刻窥视、偷听、监视、打探、猜测的。书里写到西门庆,虽然在那个男权社会里,特别是在自己的大宅院里,他到哪一房妻妾屋里交欢是绝对*的,他在妻妾之外爱找哪一个女子戏耍,其他人对他也是莫可奈何的。
但是,无论是妻妾中的哪一位,还是比如应伯爵那样的朋友,问到他的性动向,他却总是一味地掩饰,他的这种表现,反映出在那个社会阶段,虽然人们行为上早已是礼崩乐坏寡廉鲜耻,但在大面上,有的人还是要蒙盖一袭以性行为为耻的道德遮羞纱。
潘金莲固然对西门庆其他的性对象,包括书童那样的男宠,心理上排斥,语言上詈骂,能阻拦一定阻拦,但那些人对她毕竟都还构不成重大威胁,她首先要面对的争宠障碍,是西门庆除她以外的那几房妻妾。
李娇儿和孙雪娥,在众小老婆中,是竞争力最差的。但毕竟西门庆偶尔也会到她们房里解闷。潘金莲于是寻隙灭掉“娇国”和“孙国”。
孙雪娥对潘金莲进门后甚得西门庆宠爱,非常嫉妒,西门庆把吴月娘的丫头春梅拨给潘金莲使唤,潘金莲与春梅相处甚谐,结为死党,孙雪娥便连春梅一起嫉恨,于是引发出一桩“荷花饼事件”,并造成连锁反应。
一日,西门庆早起要吃荷花饼、银丝鲊汤,主厨的孙雪娥迟慢,春梅去厨房催饼,和孙雪娥语言冲撞,春梅回房反映情况,潘金莲出语激怒西门庆,西门庆便亲自到厨房里,大骂孙雪娥并踢了几脚,西门庆刚气呼呼走出厨房,孙雪娥就向厨房里的人抱怨,大意是春梅轻事重报,她要洗眼等看潘金莲春梅倒霉,结果被西门庆听见,又回来打了她几拳。
西门庆的大宅院里的妻妾们演出着六国大战。合纵者有之,连横者有之。孙雪娥斗不赢潘金莲和春梅,就到吴月娘那里告状,在场的还有李娇儿,这属于一种“合纵”行为。她揭潘金莲“摆死”前夫的老底,点出潘金莲和春梅“霸拦”西门庆的野心,没想到恰被潘金莲隔窗听见,便走进房去正面交锋,掀起更大波澜。
事后潘金莲在西门庆跟前号哭撒娇,激起西门庆对孙雪娥更大怒火,叫作“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后边,采过孙雪娥头发来,尽力拿短棍打了几下,若不是吴月娘拦住,还不知会打成什么样。后来孙雪娥私通仆人旺儿的事情败露,更被西门庆拘去头面衣服,只许在厨房操作,再不许抛头露面。“孙国”就此灭亡。
西门庆把潘金莲娶进门不久,就被狐朋狗友围随着沉迷在丽春院,多日不着家门,李娇儿正是西门庆从丽春院娶回来的,潘金莲就借机痛骂:“十个九个院中yin妇,和你有甚实情!
常言说的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这话恰被李娇儿在窗外听见,潘、娇从此结仇。潘金莲痛揭李娇儿烟花寨出身的疮疤,先压其气,那时李娇儿已经有些珠黄色衰,本不是美艳妖娆的潘金莲对手,“娇国”也轻易被“金国”弄得沉沦。
但是对四房孟玉楼,潘金莲采取了“连横”的做法。孟玉楼本身在争宠方面是一种消极被动的态度,在妻妾冲突中总是中立回避,对方既然没有侵略性,潘金莲也就对之怀柔,书里多次写到她们两个手拉手一起行走。对于“孟国”,潘金莲作为盟友,以礼相待,作为回报,孟玉楼也几次在西门庆面前为潘金莲打圆场。
“金”国所面临的强国,是“吴国”和“瓶国”。李瓶儿姿色和房中术不亚于潘金莲,西门庆临幸“瓶国”的次数渐渐超过“金国”。潘金莲知道西门庆最喜欢李瓶儿的一身白肉,其实她本来皮肤也很白腻,为了和李瓶儿争宠,她就将茉莉花蕊儿搅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果然令西门庆刮目相看。色相上的拼搏,还在其次,对于“金国”来说,最要命的是,李瓶儿为西门庆生育了官哥儿,气势把“吴国”都压了过去,潘金莲也曾按照吴月娘那样的办法,吞符水以求受孕(她是从吴的大丫头那里获知此法的),却未生效果,眼睁睁地看着官哥儿一天天长大,“瓶国”一天天强盛,于是当年杀害武大的那股子狠劲儿又发作了,潘金莲再一次让自己人性中的恶喷涌而出,终于让自己的宠物猫雪狮子将官哥儿吓成惊风,官哥儿医治无效,只活了一年零两个月就死掉了。
官哥儿死,“瓶国”萎,潘金莲“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金瓶梅》的作者把潘金莲的性恶展现得酣畅淋漓,他写潘金莲故意高声指着丫头,骂给隔壁的“瓶国”听:“贼yin妇!我只说你日头当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谷谷了!椿凳拆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瓶国”失儿,元气大伤,尽管西门庆并没有减弱对李瓶儿的宠爱,但李瓶儿自己垮掉了,“瓶国”最后是自行消亡。
“吴国”的地位是难以挑战的。潘金莲的野心还没有膨胀到要以“金”灭“吴”的地步,她的想法,是联合春梅,笼络住西门庆,让西门庆时时到“金”国寻欢,令“吴国”不灭自冷。但是吴月娘并不好对付。一次因春梅引发的冲突中,吴月娘和潘金莲正面交火,吴月娘就爽性点出潘金莲的野心:“汉子顶天立地,吃辛受苦,犯了什么罪来,你拿猪毛绳子套他?”
她以爱惜维护家主的口气声讨,这就占据了道德制高点,令潘金莲难以应对,在进一步争吵中,吴月娘干脆亮出了撒手锏,那就是宣称:“随你怎的说,我当初是女儿填房嫁他,不是趁来的老婆。那没廉耻趁汉精便浪,俺每真材实料,不浪!”“真材实料”的宣示,不仅震慑住潘金莲,也震慑住其他所有房小老婆。西门庆知道这场冲突后,把吴月娘搂在怀里,百般劝慰。西门庆只是把潘金莲作为最佳性伴侣,而“真材实料”的吴月娘,在他心目中毕竟才是“主家婆”。
西门庆是府主,在西门府里,谁敢跟他顶撞?更别说奚落他、痛骂他,唯独潘金莲敢扬声道出一大串话来,狠狠地刺激西门庆。
第四十三回写到,李瓶儿房里丢失了一锭给官哥儿玩的金子,潘金莲听到后“得不的风儿就是雨儿”,走到正房吴月娘跟前议论此事,抱怨西门庆不该宠爱李瓶儿和官哥儿到那个份儿上,拿金子给孩子玩,引出吴月娘的共鸣,恰好西门庆进房来了,就说要叫小厮到街上买狼筋,让吴月娘把各房的丫头都叫来审问,早拿出来便罢,不然,就用狼筋狠抽!
在这种事情上,西门庆本是只跟吴月娘对话,他们是府主和主家婆嘛,潘金莲偏插嘴,而且讥笑西门庆宠幸李瓶儿,让大老婆查考各房丫头,会惹得“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心眼里也笑!”如此放肆犯上,几句话说得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潘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恨煞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儿,就一顿拳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潘金莲是怎么个回应呢?她不仅没有屈服,还“假做乔装,哭将起来”,爽性大骂,意思是你打死我,我那病妈会跟你要人,会递状子告你,你以为你是衙门里千户便怎的?“无故只是个破纱帽债壳子——穷官罢了!能禁得几个人命?”西门庆那拳头砸下去了吗?
笑笑生一支生花妙笔,写得太精彩了,他写道,“几句说的西门庆反呵呵笑了”,说道:“你看这小歪剌骨,这等刁嘴!我是破纱帽穷官?教丫头取我的纱帽来,我这纱帽那块儿破?这清河县问声,我少谁家银子?你说我是债壳子!”潘金莲立刻跷起一只脚来,反唇相讥:“你看老娘这脚,那些儿放着歪?你怎骂我是歪剌骨?”吴月娘就说他们两个是“铜盆撞了铁刷帚”。潘金莲那嘴尖舌快、敢说敢骂的火辣的性格,和她那香艳的身体交欠的激情一样,都是西门庆的嗜好,因此,只要西门庆这个府主活着,潘金莲就不会有生存危机。但是潘金莲对西门庆*的性索取,导致了西门庆的死亡。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西门庆一死,吴月娘先罄身打发了春梅,然后就把潘金莲退还给了王婆。潘金莲的生命真的是个地道的性存在,“我色,故我在”,到了王婆家,她竟然又和王婆那“也长成一条大汉”的儿子王潮通奸,崇祯本那一回回目是“金莲解渴王潮儿”,非常恰切。潘金莲不仅没有专一的爱情观,也没有专一的性爱观,说她“人皆可夫”,并不过分。她的性饥渴真是欲壑难填。
王婆是潘金莲和西门庆“成就好事”的媒人。从西门庆大宅院出来后,潘金莲在王婆家待嫁,王婆再一次成为她的大媒。
有一个问题很有意思,《西厢记》里的红娘,也是促成一对男女的非婚性交,并最终令他们结为夫妇,其间也有不少的噱头巧技,为什么红娘成为了一个美好的形象,甚至于在现代成为了一个“成全好事”的代码,而王婆则遭到历代人们的唾骂?难道仅仅是因为潘金莲属于“有夫之妇”?其实《西厢记》里的莺莺,也是定了夫家的,这在封建社会里与“有夫之妇”几无区别,而且据《西厢记》的描写,张生与莺莺也实在谈不到有多少思想交流,他们也就是性吸引而已。细想起来,红娘与王婆的区别,只在于红娘是出于无私,而王婆却自始至终是出于贪婪。
王婆每行一步,都是把那当作一桩生意来做的。《金瓶梅》在刻画王婆的唯利是图上,比《水浒》细腻深入得多。当潘金莲被逐出西门家,寄住她家由她代为发卖时,本来,守备府已经愿意用九十两银子将她迎去,王婆执意要一百两,守备听说同意一百两,去办事的人因为王婆除一百两外,还执意要五两媒人钱,觉得她实在贪得无厌。其实那时候就是再加五两守备也是可以同意的,是办事的人故意“且丢他两日”,这一“丢”,就使得遇大赦的武松插上空子,找到王婆,武松答应给她一百零五两银子,王婆先去吴月娘那里,说是二十两银子发脱了潘金莲,吞下八十五两归己,晚上,就把潘金莲送到武大旧家,送去后她想脱身,哪里走得掉?
武松在哥哥灵前审问她们,潘金莲先招供,王婆也赖不掉,武松便极其残暴地将潘金莲和王婆都杀了,“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得只掩了脸”,这段文字其实也“少儿不宜”,但在对色情文字多加防范的《金瓶梅》删节本里,这般血淋呼啦的文字却多予保留,一些人“扫黄”意识强烈,却毫无“扫暴”意识,这是令人遗憾的,这里顺便提及。
潘金莲的生命结束在三十二岁。崇祯本的评点者对她被杀那段文字的批语是:“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恻难言哉!”相信会有许多读者对这几句评语心生共鸣。
潘金莲的故事,展现了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种社会里,一个对自己的身体有着强烈的自主支配意识的女性,她的勇敢与灵动,排他与阴险,欢乐与痛苦,胜利与陨落。作为武大的妻子,她坚决地反抗嫁夫从夫,去追寻自己应享的身体之乐。到了西门庆家,她面对一夫多妻的*(有的人主张更精确的表述,就是那时候实行的是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但是封建社会中也有男子确立两位正妻的,多妾而始终不封正妻,以及正妻亡故后始终只有妾不再填房,等等多样的婚姻状况。因此,笼统地把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概括为一夫多妻,应该还是恰切的),藐视正妻权威,竭力想独霸男主人,却又并不对男主人忠实,以自我为圆心,行为不羁,享受身体之乐唯上。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第五十八回的一段情节:门口来了磨镜老儿,磨镜之余,大吐苦水,说他老婆病得不行,想吃块腊肉不得,一番话骗得孟玉楼潘金莲都予周济,孟玉楼让仆人去她屋里取来腊肉和饼锭,潘金莲没有腊肉,但也让仆人去跟春梅说,把昨日她母亲新捎来的小米量二升,再拿两根酱瓜儿出来,给那磨镜老儿老婆吃,磨镜老儿满载而归后,仆人平安儿揭发,说磨镜老儿全是谎话,他那老婆是个说媒的,昨日还打这街上走过,哪里病得不行?孟玉楼潘金莲也没有为自己的周济行为后悔。
这段与全书故事主线脱离的“闲笔”,十分宝贵,写出了潘金莲人性中的善(孟玉楼的善此外是多有表现的),她也有天真轻信的时候,也有予人援助的热心肠,这样,就使性恶频现的潘金莲的形象,更加立体多面,也更加真实可信。阅读《金瓶梅》,潘金莲这个人物掩卷难忘,给予了我们丰富的审美感受。
如何评价潘金莲这个活灵活现的艺术形象,恐怕会一直聚讼纷纭。这其实是《金瓶梅》的胜利,是笑笑生的胜利,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