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瓶梅》看饮食 明朝究竟有哪些美食?
“民以食为天。”洞悉读者心理的小说家对此深有领会,《金瓶梅》中吃喝饮宴的场面也就格外多。各种酒席丰俭不一,花费也各不相同。除前举潘金莲主持的家庭便宴外,第二十一回,西门庆众妾约定每人出银五钱,共凑了三两一钱银子,请西门庆、吴月娘吃酒。这个价格,约合今天人民币六百多元。
另一回,李瓶儿下棋输了五钱银子,潘金莲张罗用三钱银子买了一坛金华酒(合六十元),二钱银子买了猪头及蹄子(合四十元),让来旺媳妇宋惠莲烧好,潘金莲、李瓶儿、孟玉楼等同吃,还给吴月娘留出一份(第二十三回),总共约合一百元。
蟹肥时节,吴月娘买了三钱银子螃蟹,请众人吃了一日(第五十八回),约合六十元。当时物价之低廉,由此可见一斑——百多年后,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记述了一席螃蟹宴,按刘姥姥的估价,一斤可称两三个的大螃蟹,每斤值银五分,约合今天十元;席*用七八十斤螃蟹,约值银三四两(《红楼梦》第三十九回)。吴月娘请客的螃蟹肯定没这么多,就按一二十斤计算吧,每斤价格才合两三分银子(相当于今天四到六元),只有康乾时期的一半。这是随着白银的大量涌入,钱多物少,引发清代物价上涨的缘故。
《金瓶梅》中最丰盛的一席家宴,是第十六回西门庆出钱替结拜兄弟应伯爵过生日,在应家摆下酒席,十兄弟畅饮一日,还叫了两个“小优儿”(小演员)弹唱助兴。连同赏小优儿的钱,总共五两四钱银子,相当于一千一百元。
不过同西门庆招待、奉迎上司相比,这样的酒席,又显得“寒酸”了。第四十九回,西门庆设宴招待新任巡盐御史蔡状元及东平府巡按宋御史。酒席上“说不尽肴列珍馐,汤陈桃浪,酒泛金波”,“当日西门庆这席酒,也费够千两金银”。临去时,西门庆又让手下把两桌酒席送给蔡、宋两御史,其中包括“两坛酒、两牵羊……一副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统统装入食盒,“共有二十抬”——这个“饮食”账里,还包括金银酒器,价值实在无法算清。
官绅财主的饮食状况如此,底层百姓也应有口腹之欲。不过填饱肚皮,是他们更迫切的愿望。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由饫鲜餍肥的财主子弟沦落为乞丐,包工头侯林儿请他到“食荤小酒店”吃酒,是“四盘四碟,两大坐壶时兴橄榄酒……两三碗湿面”,连酒带菜,共花了一钱三分半银子(第九十六回),合今天二十七元。底层社会的饮食消费水平,由此可见一斑。
以上谈的,主要是饮食的价格。其实对饮食的内容,小说家抱有更为浓厚的兴趣。随便举第三十四回为例。先是应伯爵陪着韩道国到西门庆家说事,西门庆唤画童取茶,“不一时,银匙雕漆茶钟,蜜饯金橙泡茶,吃了”。韩道国走后,西门庆又留应伯爵吃酒,应伯爵趁便提道:
我还没谢的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即妻子)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余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它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磁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
虽是一派阿谀之词,却也透出应伯爵的“美食家”素养,背后则显露出小说家的饮食文化趣味。接着酒菜上来,“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即佐餐菜肴):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将小金菊花杯斟荷花酒,陪伯爵吃”。
仍是这一回,书童求李瓶儿在西门庆面前替他说人情、赚外快,拿一两五钱银子,“买了一坛金华酒,两只烧鸭,两只鸡,一钱银子鲜鱼,一肘蹄子,二钱顶皮酥果馅饼儿,一钱银子的搽穰卷儿”,整顿一桌酒席孝敬李瓶儿。这一席酒,西门庆也吃了些,众人也都跟着沾光,只有看门的小厮平安没吃到。于是平安向潘金莲诉苦,由此加深了潘金莲与李瓶儿的矛盾。这一切,全都是以饮食为诱因。
单是一回书,就有如此多的内容与饮食相关联,全书饮馔内容丰富多彩,由此可以概见。有些时候,很普通的饭食,也被小说家的妙笔描摹得令人垂涎。一次,西门庆留应伯爵、谢希大两人在家中吃“水面”。小厮“用方盒拿上四个靠山小碟儿,盛着四样儿小菜:一碟十香瓜茄,一碟五方豆豉,一碟酱油浸的鲜花椒,一碟糖蒜;三碟儿蒜汁,一大碗猪肉卤,一张银汤匙,三双牙箸”。三碗面端上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应、谢二人“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第五十二回)。从两人的吃相中,不但看出帮闲嘴脸的可笑可鄙,也捎带写出西门庆家饭菜可口,饮食讲究。
书中关于美食的特写镜头还有不少。如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在花园纳凉,丫鬟送来酒食果盒,盒上“一碗冰湃的果子”,揭开盒,“里边攒就的八细巧果菜:一是糟鹅胗掌,一是一封书腊肉丝,一是木樨银鱼,一是劈晒雏鸡脯翅儿,一鲜莲子儿,一新核桃穰儿,一鲜菱角,一鲜荸荠;一小银素儿葡萄酒,两个小金莲蓬钟儿,两双牙箸儿,安放一张小凉杌儿上”。可谓美食美器,精致细巧。
另一回上元节,西门庆带着应伯爵、谢希大等到狮子街去放焰火,吴月娘派人送去四个攒盒,都是“美口糖食,细巧果品”:“也有黄烘烘金橙、红馥馥石榴、甜橄榄、青翠翠苹婆、香喷喷水梨,又有纯蜜盖柿、透糖大枣、酥油松饼、芝麻象眼、骨牌减炸、蜜润绦环,也有柳叶糖、牛皮缠。”书中称赞说:“端的世上稀奇,寰中少有。”(第四十二回)
书中还不时提到一些美味的炮制方法。如第六十一回,常时节为了答谢西门庆赞助购房银,特意叫妻子制作了“螃蟹鲜”,用食盒装了送来。“四十个大螃蟹,都是剔剥净了的,里边酿着肉,外用椒料、姜蒜米儿、团粉裹就,香油炸,酱油酿造过,香喷喷酥脆好食。”吴大舅尝过后夸奖说:“我空痴长了五十二岁,并不知螃蟹这般造作,委的好吃!”
小说第六十七回还提到一种叫“酥油泡螺”的点心,那是妓女郑爱月为西门庆“亲手自家拣的”。此物“入口而化”,据温秀才考评:“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应伯爵则描述:“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此物十分稀罕,并非人人会“拣”;过去只有李瓶儿会做,如今李瓶儿已死,西门庆睹物思人,颇为伤感。
据学者考证,泡螺应是一种奶油制品。明人《市肆记》“果子”类中即列有“鲍螺”一品,大概因其外形像螺蛳而得名。明人张岱《陶庵梦忆》中介绍:苏州人把乳酪与蔗糖霜和在一起,“熬之滤之漉之掇之印之,为带骨鲍螺,天下称为至味”。因乳酪是中原难得之物,又非人人会做,加之味道鲜美,入口消融,所以被视为餐桌上的珍品(参看蔡国梁:《金瓶梅社会风俗》)。这样的东西,也只有西门庆这样的财主家,才能品尝到。小说家在书中多次点染此物,应有炫奇夸富的目的。市民读者正是通过这些描写,了解财主家的奢华生活,仿佛自己也“过了一把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