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农民如何避免一辈子当农民的命运

曾几何时,“农民”在这片土地上甚至成了一种蔑称,说某人是“农民”,完全是一种歧视。但无可否认的是,这个国家是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迄今农业人口在全国总人口中仍占据相当高的比重。然而,在很大程度上,务农并非民众自愿的选择,那么,“以农为本”的重农思想是如何产生的?

古代中国制定了哪些制度强制和引导民众成为农民?民众又有哪些针对性的举措应付官府?在您看来,民众被改造成农民,经历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时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国家强制的结果,那么,国家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能这样做?侯旭东:农耕出现得相当早,大概一万年前就出现了。

但是,农耕真正成为一种主要的生计方式,其实和国家在背后的推动密切相关。我认为这种转变主要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尤其是战国时期。这是个非常特殊的时期,各个国家相互竞争、谋求生存发展,二百多年间战争不断,农耕普遍化与战争和国家间生存竞争有相当的联系。春秋战国时期一个最明显的变化就是投入兵力上的变化。春秋时期流行车战,一些大规模的战役会动用几百乘兵车,但城濮之战也不过七百乘,鞌之战八百乘,千乘就了不得了。实际上,车战所动员的兵力大概也就几万人,车上只坐三个人,每辆车后还跟随72名徒士,再加上车上的几千甲士。粗略估算一下,八百乘兵车也就五万多人。

此外,春秋时期,组织打仗的主要是贵族,武器装备是由贵族自供的。但是,到了战国以后,发生了很大变化,各国的兵力增加到30万到100万,且开始向常备化发展。一场战争动辄几十万人参战,公元前318年秦与诸国战于修鱼,斩首八万二千;前293年秦将白起大破韩魏联军于伊阙,斩首24万;前273年白起败魏军于华阳,斩首15万;前260年秦赵长平之战,被俘虏的40万赵军,统统被活埋了!前234年,秦将桓齮(yǐ)攻赵平阳,斩首10万;由一方的损失不难想见双方动员兵力的数量。前224年,王翦攻楚,所率军队多达60万。

别小觑数量上的变化,背后是士兵来源与供应方式的重大变化:原先是贵族自行提供装备,加上其私属,相当于国人为封君作战。现在要大量动员普通百姓上战场,这些人无力自行负担装备,都要由国家提供。为维持众多的常备军,国家的财政负担骤然增大了很多,春秋战国时期先后出现的一系列的变化,直接间接均与此有关,如任命式的官僚制、郡县制代替分封制(国君掌握更大的权力来控制与调动人力与资源),建立户口制度(直接控制更多的百姓)、律令制度(应对不断增加的日常事务)、对人才的争夺与吸引、各种名目的授田制以及赋税征收上的变化(始于春秋时期),目的是使国家能有持久稳定的物资收入,以维持国家机器(官员与军队)的持续运转。

农民的普遍出现与这样一个大背景有着直接的关系。当时的状况是各国之间处于互有胜负的胶着状态,并非一次战争便决定国家的存亡,如若一次定生死,就不会产生这些后果。战争状态持续了数百年,经历的是不断的你胜我败,推动各国通过不断的变革来促进其内部(制度)的变化。这是生存压力下的选择,没有其他退路。只有改革越彻底,才有出路。国家组织动员人力、物力的能力越强,才能在持续不断的战争兼并中获胜。你死我活的压力下,那一时期才涌现出了如此多的变革。但是,并非所有国家都成功变革了,楚国吴起变法就遇到了极大阻力,尤其是遭到贵族们的反对。秦国最为成功(军功爵,奖励耕战),才在漫长的逐鹿中胜出。

商鞅居功甚伟,不过,也由此开启了百姓沦为国家工具的漫长历史。马克斯·韦伯十分看重长期战争带来的理性化压力,他认为中国理性化最强的时代就是战国时代,原因就是纷争不断。一旦统一,就会相应带来权力垄断,“会窒息了行政运作、财政管理与经济政策的理性化”,“存在于各战国诸侯相争时期的理性化驱动力,在帝国统一后就不复存在”(《中国宗教:儒教与道教》,广西师大,2010年,第105页)。我们以前一谈及战国时期,脑海中就会条件反射地出现人民的痛苦和战争等印象,人民似乎极其渴求统一。相比于我们关注到的层面,韦伯的这段见解颇有洞察力,揭示了战争这种“恶”在历史中的意外作用,比起简单地歌颂统一,看到了历史更多的侧面。

浙江大学赵鼎新教授研究春秋时期战争的影响,他的研究其实非常值得我们注意。包括韦伯、蒂利在内的一批西方学者关注十七世纪西欧的变化,其中也强调了战争所引起的一系列变化,比如财政制度的变化、*集权的出现等。中国战国时期的情况与十七世纪的西欧类似。回到中国,国家制造农民,是和战国时期的大背景分不开的。各国面临的境况类似,做法也大同小异,重农与授田是不少国家共同的选择,律令规定上亦有相通处。

《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后面附的魏国“奔命律”与“户律”的精神,便与秦国相近。只是秦国这方面作得更彻底,最后能在争雄过程中胜出,能这样作,是与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内部各方力量竞争中国君力量的成长有关,有些国家,如晋国、齐国与鲁国,分别出现了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与三桓力量的崛起等变化,内部发生过权力格局的变化,无论是新起的力量还是旧君,在竞争中采取各种办法来削弱卿大夫的力量,壮大公室,为日后走上改造百姓的道路奠定了基础。

在思想层面上,“以农为本”的重农思想是如何形成的?侯旭东:多源汇流后成为儒家思想的一部分,重农思想的出现可能和不同族群的生活方式有关。商人和周人两个族群的谋生方式便存在差别。商人可能不是特别重视农耕,我曾去安阳殷墟,看到殷墟宫殿基址以及王陵祭祀大量使用“人牲”,纯粹为了祭祀死去的商王而杀了很多人(关于这类人的性质,过去争论很多,是奴隶还是战俘等,说法不一),其中大部分还是青壮年。商王下葬时还有不少活人作为“人殉”陪葬,这些多是男女亲信。看来商代是不太注重人手与劳力的。

真正强调农耕的是战国的改革家们,如李悝、商鞅等人,以及农家。魏国李悝变法,首倡“尽地力之教”;商鞅成效最为显著,鼓励耕战。《商君书》、《吕氏春秋》中提倡农耕的思想很多,尤其是后书中最后四篇:《上农》、《任地》、《辩土》、《审时》,题目就极为鲜明地突出了重农。内容包含了农耕技术,还有为何重农的阐述。其中还包括影响深远的工具论与愚民论。《上农》中便说:“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

民农则其产复,其产复则重徙,重徙则死其处而无二虑。”民众务农不仅尽地利,亦可改造其心性,使民众淳朴易于驱使,便于贯彻国法,利于君主统治,更使民众积累家产而不轻易迁徙。相反则是“民舍本而事末则好智,好智则多诈,多诈则巧法令,以是为非,以非为是”。《韩非子·显学》亦可看到农家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