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绝代:历史上的四大名旦一代名伶程砚秋

他只活了五十四岁。多可惜呀,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名伶,一双丹凤眼妩媚含情,牙齿又白又整齐,玉貌朱颜,美如冠玉,伶人天生丽质的皮肤与长相。六岁学艺,十一岁登台,在《穆柯寨》中饰演穆桂英,《桑园会》中饰罗敷,扮相沉静英武。不久,便声名鹊起。我看过他一张十二岁的相片,稚气未脱的脸,微微含笑的嘴角,却隐不住低眉含颦的少年老成。家境贫寒,学艺生涯的凄苦辛酸,过早的让他成熟老成,亦过早的给他的性情烙上了忧郁隐忍的印痕。

旧社会都有文人捧角的风气,他亦不例外,刚出道,便被当时大名士罗瘿公赏识并全力追捧。罗瘿公不但捧他,将他脱离苦海,在他嗓子倒仓时,还像恩师一样栽培他,教他读书习字,钻研音韵。因了罗瘿公的熏陶,他不但精通经史,还能写一手好字,翩翩风度里溶进了一种儒雅的书生气质。旧时的戏子,那种职业的忸怩神态多多少少都会带到日常生活中来,但他没有。他爽朗大度,爱抽烟,能喝酒。内行人亦只能从他嫣然一笑而倩然后敛的习惯口型上,察觉出长期的舞台生涯给他留下的一丝痕迹。十八岁时,他便独自挑班唱戏,以一出改编的京剧《龙马姻缘》轰动全城。他个子高大,却举止简淡蕴雅,在身段扮相上迷倒了众生,十足一个美妇人。不满二十岁,便已是气势盛极,每晚的演出,舞台上的花蓝都五六十个不止,全场无一空位,还有许多人环立而视。戏院门口,汽车二百余辆,马车更是不计其数。

他是幸运的。那个年代,又有一种很特别的文化现象,就是文人和艺人有着相互依存相互依托的关系。人生中得遇罗瘿公苦心栽培,将他璞玉雕成器,又遇知交陈叔通和李煜瀛为他指点*,生活中教他怎样为人,如何处世,教他应对从容,事业上助他更上一层楼。这些成就他的人,是别人一生中都难遇到的知交至交。我常想,人生何求?得遇一知己,能做良师益友,能共赏风雅,足矣。可是,这样的知己,往往又是可遇又不可求。所谓知己,定要旗鼓相当,定要声色相和,定要相知相赏,使得自己甘愿将自己交付对方。每个戏班都有自己独创亦或改编的曲目立足,他自成一派,班子最具代表的曲目便是他和剧作家翁偶虹合编的那出《锁麟囊》。锁麟囊最独到的地方是它的戏词打破京剧惯有的那种七字句或十字句,用的是长短句唱词,与以往京剧相比,这便先胜了一筹。那真是如宋词般的精妙韵致,唱出来是抑扬错落,疾徐有致的新腔―― “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

《锁麟囊》第一次在上海黄金大戏院演出,连演十场,要改演《玉堂春》,观众不答应,再演时,竟然出现了他领唱,大家合唱的动人一幕。那是何等的让人心驶又神往的盛况和肯定。可就是这样美到极致的戏,后来被官声说成下流戏,黄戏,至死竟然再也没有机会重演。不明白,这样被呕心沥血创作的一出好戏,这样被热烈肯定的一出戏,怎么就成了一出黄戏,下流戏?!铅华洗尽君知否?枯木寒岩了此生。随着年龄渐长,他对人生看透,常常萌生出“人生是一大苦事,一切如梦幻”的消极感念。骨子里具有归隐意识,人生盛极时,这种意识退缩一边,不如意时,这种念想便愈来愈放大,日夜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日本侵华时,他自作归计,弃艺从农。

青龙桥务农的那段时日,他是快乐的。自己做饭,自己耕种,从早忙到晚。请人吃窝窝头,吃他初学乍练的贴饼子,还在一边问:“好吃吗?”。耕种浇水,边忙边唱,爽朗笑语,闲来读史临贴,喝酒吃肉。日子好不快活。“光景蹉跎,人事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他又不快乐,常常生出把一切都看透的凄凉感来。妻不准老管家把家里东西往乡下拿,他生气又伤感,在日记里写“我觉人生是一大苦事,一切如梦幻,将来闭眼了事。”自己身边的人,却让他倍感心凉,所处之世,让他退隐到了人世的边缘。此心安处是吾乡,退居一隅,只求心安。但真的就心安吗?人前笑语,凉月照无眠时,心里又是何等凄凉感伤!那声声叹息是怎样无奈的缠绕心间!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一阵风又一阵雨,那阵急风狂雨中,他变得畏畏缩缩,不知所措,无所适从。他积极迎合过,把自己过去买下的大小七八处以备年老色衰唱不动时的养老房宅毫无条件的捐给了国家,自始至终没拿过国家一分钱工资。他小心翼翼地主动递交了一分自传和入党申请。在自传里,他把自己的心放低,再放低,低到了不能再低处,对自己毫不留情,才直言剖析了自己。他说 “我演了好几十年的戏,太疲倦太厌倦了,所见所闻感到太没有什么意味了,常想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台上装模作样,扭扭捏捏是干什么呢?”,这样违心矛盾的一席话,对自己否定厌倦,对世事厌倦,对自己迷恋了一生的舞台厌倦,对自己扮演的女性角色觉得是在忸怩作态。堪忆来时两重天!这样无情地将自己践踏,这样无情又彻底地将自己否定来迎合世事,这样迷茫而又不得已的心境,多让人心酸难过。立足于世,本性里就消极,本性里就安逸,本性里就爽朗豪放,忽换了人间,竟要委屈自己以求全安。江淹说:人生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我不知道他说这一席话时,心里有没有疼痛,有没有忍气吞声。多么不情愿呀!多么违心呀!骨子里是抵触不从的,但又不得不从,不得不依。越进取,越坚强,心里就越悲凉。一朵旷世奇花,竟在急风骤雨中失了春颜,早早凋零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