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缘何偏以三个女人的名字来命名?

我们知道,《金瓶梅》书名中的“梅”字来自庞春梅,由此可见她是书中重要人物。她出场很早,但她的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即是她贵为守备夫人以及与陈经济离离合合的经过,都发生在书的末尾。这时西门庆已经身亡家败,兰陵笑笑生也显出兴致阑珊的模样--他对生活的爱恋已表达过了,对西门糟蹋人生机会也惋惜过了。他写春梅和陈经济时,好象没有了原先写作的热情。本来,在作者的构想中,庞春梅一定是一位很突出的女性。她有一种自然的尊贵;作者曾用很清晰利落的几笔,把她的特色很有力地勾画出来。

她不是书中最美或最聪敏的一个,在这些方面她未必及宋惠莲。可是惠莲不珍惜毛羽的,心中虽有节操,日常的行为太随便了;她正相反,生下来就有傲气与身价。那时她在西门府里的地位,与玉箫、迎春、兰香相等,四人是挑出来一起学弹唱的,但她总是鹤立鸡群,瞧那三人不起,骂她们贪吃爱玩,也骂她们好与僮仆狎混。她自己并不贪吃玩,有一回嫌没有好衣服,象“烧糊卷子”似的,就不肯出门。至于男女之事,虽然她先后也失身于西门庆与陈经济两翁婿,但是教弹唱的李铭在第廿二回想动她脑筋,她马上疾言厉色相向,使李铭十分狼狈。大抵就是这样与生俱来的身价感,使吴神仙来西门宅看相之时,从一群淫妇的媵妾之间,认出这婢女长着个贵相。

由于傲,春梅相当残酷。她除了使李铭难堪,又曾因为申二姐不肯快快的为她唱曲子而把那盲女子臭骂了一顿,骂得非常恶毒。另一方面,她对故主始终保持尊卑的关系。吴月娘在八十五回嫌她与潘金莲狼狈为奸,叫薛嫂领她出去卖了,出门之时她却依足礼法到月娘处拜别,因为最初她本是月娘房中的丫头。后来她贵为周守备的夫人了,在永福寺重遇月娘,月娘慌忙想逃跑,怕她羞辱报仇,没料到她不废旧礼,拜见月娘,并送金饰给孝哥为礼物。兰陵笑笑生对春梅有很特别的爱惜,爱惜到偏颇的地步。他在前面大半本书中,完全不写出她的淫行,虽然明白说出她失过身。

在《红楼梦》中《送宫花贾琏戏熙凤》章里,“脂评”说若是王熙凤白昼宣淫明写出来,就会“唐突”了“阿凤”;现在我们的作者好象也不愿要春梅公开出丑。这样的偏颇在本书之中是很罕见的;作者对书中人物虽然很同情,但写他们做坏事、傻事以及见不得人的事,却丝毫不留余地。至于《金瓶梅》中人物死亡的情景,向来是很动人的,象宋惠莲、李瓶儿、潘金莲的死。西门庆的死与死前那段日子里迹近疯狂的自戕行为,也用了万钧之力;现在春梅在全书完结最末一章中死去,死的经过仅用百数十字叙述,实在太草草。所以我们要猜想,作者写完西门庆的故事后,已经兴致阑珊了。

但是且不管这些吧,我们面前还有个关系到作者的态度与全书意义的问题未答,那就是,这本书为什么要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人来命名呢?这三人有什么特质而得以名列众人之前呢?若说小说的主题是西门庆的身死与家败,事情也不是与这三个妇人都有密切关系而与别的书中人无关:我们说潘金莲害死西门庆是可以的,但李瓶儿和庞春梅就没有什么责任--起码不会比郑爱月、林太太那些人的责任大。那么,这三人是最什么呢?最坏?显然不是;最美?也不见得;后来令西门庆欲心大炽的何千户娘子和王三官妻子,大抵都比她们更美。《红楼梦》中那一群年轻女子列在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副册上,次序大抵是依据才、貌、社会地位、与男主角接近的程度这几项而定的,但金莲三人在这几方面都不能超逾别人。

分析起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这三个,她们所共有的特质,其实只是强烈的情欲。情欲本是人的通性,《金瓶梅》中有淫行的人不知凡几,可是真正无法应付自己情欲的重要角色,除了男主角西门庆外,就数这三个妇女。她们生活在情欲里,走情欲驱策的路,最后都惨死在情欲之手。作者拿三个大淫妇来命名小说,是什么意思呢?是警世惩淫吗?兰陵笑笑生对三人的品行当然是不恭维,我们看着她们把生活弄糟了,最后遇到了“艺术中的公道”,死得很苦。但作者贬责之时,仍有很深的慈悲。许多人认为《金瓶梅》的警世态度伪善得很,因为书中写了许多淫行,而那些苟合的男女虽谓不得善终,却没有受到很明确的谴责。

有些批评家嫌李瓶儿表现出来的温良不合理,又嫌西门庆比《水浒传》中的原身改良得太多。《金瓶梅》写性事,我们姑且再论;但是嫌作者对罪人诛伐得不够,即是嫌他慈悲。李希凡明言觉得《水浒》对待坏人的无情态度才是合理的。譬如《水浒》的作者与读者面对犯过的人,有一种很原始的、得来轻易的优越感;《金瓶梅》并不给我们这种优越感。我们想鄙视眼前这三淫妇,他就说,瓶儿很仁厚,对西门庆的真情至死不渝;春梅天生尊贵,当年也曾鄙视贪吃爱玩的同伴;即使是金莲,她的聪明与精力,未必输给你和我。

作者的态度,与写《卡家兄弟》的杜斯陀夫斯基相近。在《卡家兄弟》中,那个神父向卡家的老大深深鞠一个躬,不是因为老大的德行好,而是因为他的情与欲很强,人生的道路会是很苦的。神父的慈悲是基督教的慈悲。《金瓶梅》里的慈悲则来自佛教,来源虽异,性质与表现却很相象。我们的三大淫妇都走很凶险的路,吃大苦头,死得凄惨,作者以之命名小说,也是向人生的苦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