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为何要封笔 跟创作萧峰、令狐冲人物有关
金庸小说里有两个人物形象是超越了传统武侠的,一个是萧峰,一个是韦小宝。
萧峰这种人物是中国文学没有的,这是古希腊悲剧英雄的经典形象,悲剧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是因为人物超凡的能力,而英雄的悲剧之所以为悲剧,就在于这些英雄因为命运的捉弄犯下了错误。
莎士比亚的笔下,有一个跟萧峰十分类似的人物,大家可能很熟悉,《科里奥兰纳斯》,或者翻译成《大将军寇流兰》,萧峰和科里奥兰纳斯简直如出一辙,科里奥兰纳斯是身为异族为罗马立下汗马功劳却为罗马人猜忌,与萧峰一样,这样的命运根本不是他们所能把握的,若是他们身为凡夫俗子,可能尚能容忍这样的捉弄,但身为英雄,他们对命运的反抗必然强烈而执着,而命运因此加诸于其身的惩罚也将残酷而深沉。
悲剧英雄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情节,使人物的英雄和人物的悲剧下场共同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雄浑美,这就是人们欣赏悲剧英雄的缘由。这是萧峰不同于令狐冲的第一点。
拉奥孔集中体现了古希腊的悲剧美,人物在命运面前挣扎的痛苦正是人们欣赏英雄的缘由。
传统武侠到了梁羽生手里,有一个讲究,就是人物一定要是正义的,爱民爱国的,所以梁羽生写的武侠用四个字可以概括,”家国天下“,金庸早期基本继承了这一写法,而且发展了这一写法,甚至塑造了这一种类型人物的巅峰----郭靖,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果再细分一下的话,还有个胡斐,在朝则郭靖,在野则胡斐。郭靖以仁,胡斐以义,共同构成了儒家武侠的巅峰。
塑造这一人物秉承的是中国最传统的儒家理念,但是,这种人物是有缺陷的,这种人物的特点就是苦大仇深,根正苗红,要么是身负家仇国恨,要么是陈家洛那样出身名门正派,或者像袁承志那样两者兼有,它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不苦大仇深,不根正苗红怎么办?或者名门正派不那么正怎么办?
中国人讲,得意时学孔孟,失意时学老庄,金庸探索了一条新路,创造了一种新型武侠形象,道家武侠,给了失意的武侠人物一条出路,也开辟了一个新天地。
第一个尝试的是杨过,《神雕侠侣》中的全真教这种名门正派并不那么伟光正,杨过虽然也有襄阳的壮举,但走的一直是避世的路子,对他而言,最理想的地方莫过于终南山古墓。相对于传统的武侠来说,他没有了那么多家国天下的束缚,而开始追逐内心,杨过的特点就是至情至性,当然杨过这个人物还有很多不理想的地方,如果不是他悲惨的童年,这个人物简直可以用讨厌来形容。
但是,金庸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塑造出了令狐冲这个人物,达到了道家武侠的一个巅峰,令狐冲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诗酒放诞(当然他不会诗)的形象,这是中国文人失意时的经典形象。他的一生就是逃避,令狐冲从来不想做英雄,也不想做高手,即使他成了一代高手,想的也是逃避,但是令狐冲的逃避并不是弱小,在传统文化里,邦无道则隐,既然事不可为,独善其身就是最好的。
尤其置身于《笑傲江湖》这部政治寓言里,相比较左冷禅的狠辣,岳不群的伪善,任我行的权欲熏心,令狐冲的冲淡自然,逍遥*就显得十分可爱了。
令狐冲是中国式审美,尤其在文人阶层一直就存在的。
道家的侠,也有一个困境,那就是对自己的仇人如何,侠客退隐了,那些逞凶的奸邪如何,《笑傲江湖》的结尾,其实已经隐藏了这种疑问,金庸的选择是让奸佞小人们纷纷作法自毙,这样的结局虽然不能说坏,但是却给人意犹未尽之感,我们不免产生疑问,难道真的能一逃了事吗?
换言之,儒家之侠参与政治,道家之侠逃避政治,参与也好,逃避也好,都是政治的一部分。
在朝则郭靖,在野则胡斐,在隐则令狐冲,这都不脱中国传统文人的出路。
金老先生毕竟高才,早在《神雕侠侣》之后,他就开始了另一种探索,佛家之侠。
第一个这样的侠客是张无忌,张无忌看起来懦弱可欺,但却是直面问题的,那就是对于仇人和奸邪都是可以用善良和佛法化解的,在《倚天屠龙记》里,连成昆这样的大奸大恶都不是一杀了事。
射雕三部曲其实特别有意思,三部书的男主角,正好是儒道释三家不同哲学的体现。
萧峰形象的第二点超越令狐冲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也是佛家之侠,萧峰的形象模板虽来自古希腊悲剧英雄,但却是超越了这一范畴的,古希腊的悲剧英雄,在他们的性格缺陷放大时,是以毁灭英雄的形象出现的,例如大将军寇流兰,当他遭遇到罗马人的不公待遇时,他想到的就是引异族毁灭罗马。
青石桥上拍死阿朱之前的萧峰也是毁灭式的英雄,同样是与全世界为敌,”虽千万人吾往矣,“但是青石桥后的萧峰,又经辽国一番游历,已经达到了超越以往武侠人物的另一重境界,悲天悯人或者是和平主义,萧峰的思考已经超越了民族国家的界限,直接上升到人类的层次。这是他与大将军寇流兰不同的一点,虽然寇流兰也是选择了罢兵休战,但却是在亲情感召之下回归,这与萧峰经过思考之后的主动选择是截然不同的。
例如在少林寺,萧远山和萧峰以二敌三,对上慕容博、慕容复和鸠摩智,明显落于下风,慕容博却甘愿自尽,只求萧峰挥兵南下,连萧远山都有些心动,萧峰却断然拒绝。
书中这样写:慕容博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是大辽国这臣,欲只记得父母私仇,不思尽忠报国,如何对得起大辽?”
萧峰蹭上一步,昂然说到:“你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
而日后他与中原群雄逃出辽国,和玄渡谈起宋辽战事,已经想的是如何止战。
萧峰道:“我想请问他老人家:倘若辽兵前来攻打少林寺,他却怎生处置?”玄渡道:“那自是奋起杀敌,护寺护法,更有何疑?”萧峰道:“然而我爹爹是契丹人,如何要他为了汉人,去杀契丹人?”玄渡沉吟道:“原来帮主果然是契丹人。弃暗投明,可敬可佩!”
萧峰道:“大师是汉人,只道汉为明,契丹为暗。我契丹人却说大辽为明,大宋为暗。想我契丹祖先为羯人所残杀,为鲜卑人所胁迫,东逃西窜,苦不堪言。大唐之时,你们汉人武功极盛,不知杀了我契丹多少勇士,掳了我契丹多少妇女。现今你们汉人武功不行了,我契丹反过来攻杀你们。如此杀来杀去,不知何日方了?”
玄渡默然,隔了半晌,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所以才有了萧峰的惊天一死,成为了金庸武侠中唯一一个死去的英雄,这一死,既是古希腊悲剧英雄无法摆脱命运的结果,也是佛家主动舍身护持苍生的主动选择。
这样的萧峰是超越时代的,不要说书中的宋朝无人理解,就是今天也很难理解,他是最孤独的,雁门关前虽然群雄毕至,帝王将相皆有,却理解他的一个皆无。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议论:“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什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什么畏不畏的?乔帮主这样的大英雄,天下还有什么事要畏惧?”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微微苦笑,拉转马头,从辽军阵中穿了过去。
这些字里行间,透出对萧峰的不理解。
令狐冲的冲淡*虽然不勾于世,但是江湖之上,曾有曲洋刘正风,也有过莫大先生,风清扬,他并不是完全不为人理解的,即使在他身边,也有一个心境相通的任盈盈。
这就是萧峰的魅力不同于令狐冲的第二点。
值得一说的是,佛家武侠的形象,一直到《侠客行》的大粽子石破天发展到了一个顶峰(当然并不是说石破天超越萧峰),石破天的无名无功,无我无人是佛家审美的极致。
但是佛家之侠的形象,从张无忌开始,都难免给人软弱可欺的印象,这也是佛家之侠的困境。
在此基础上,金庸进行了再一次突破,创造了反武侠的经典人物,韦小宝。
在《鹿鼎记》里,金庸推翻了所有武侠形象,在这里侠义没有了任何出路,要么如陈近南那样为宵小所戕害,要么如归辛树那样蠢不自知,要么像冯锡范那样为人驱使,在这里,侠义被戳得千疮百孔,不惟侠义,盛世、明君、忠臣、良将、大儒、高僧同样在这里粉墨登场,又在这里被暴露得体无完肤,中国传统文化的弊端来了个总曝光,这里只有无尽的灰暗破败,只有韦小宝这个没有任何侠义精神的小混混身上反倒有了一些闪光。可以说,金庸用韦小宝给自己一手创建的江湖打了个粉碎,就此封笔。
这是金庸人物形象创作的一个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