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争霸”有没有赢家 卧薪尝胆背后的历史

越国是春秋时代最后登场的一个国家。《越绝书》说,“越伐疆吴,尊事周室,行霸琅邪,……率道诸侯,贵其始微,终能以霸”,概括了越国的主要事迹。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越国。在街闾巷陌,戏曲舞台上,还有另一个越国。这个越国由西施美奂、范蠡诡谲、越王坚忍、吴王误国等颇富传奇色彩的故事组成,留下了“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兔死狗烹”等至今耳熟能详的成语。这个越国非常精彩,有挥舞宝剑的“越女”,有伐木如山的“木客”,天生笼罩着一种江南的氤氲,遮住了越国的过往。

越国仿佛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春秋最后的夜空,又瞬间殒没,和另一个转瞬即逝的吴国交织在一起。越国和吴国的羁绊很有规律,先是越国攻吴,接着吴国伐越。先后“称霸”,又迅速消亡。唯一的不同是,越王勾践被困时,向吴王献出“美女、宝器”,这位早期文献中没有出现姓名的美女给后来“西施”的出现创造了文学空间,帮助越国伐吴成功,最终灭吴。从人口到疆域覆盖了吴国的版图,就像西施和夫差故事所隐喻的那样,最后在浙北、苏南融合成为一个整体——吴越。当我们走出西施和夫差的温柔乡里,告别伍子胥与伯嚭一忠一奸的戏曲脸谱,或者越王勾践只能共辱而不能同荣的道德训诫,不得不面对一个疑问:越国从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

没有“西施”的吴越之争

较晚出现的《越绝书》等著作共同塑造了“吴强越弱”的早期印象,借此衬托勾践隐忍复仇的“大逆转”剧情。戏剧效果是好的,给后人的误导却也是巨大的。吴国核心位于太湖平原的东侧,越国则据有钱塘江以南的绍兴-宁波平原,属于一衣带水的近邻。吴、越之间的第一次联系,就是以一次争端开始的。《吴越春秋如果解围,越国也能提供“带甲万人事君也”,供吴国驱策。在文种开出的条件面前,夫差只好撤兵了——这里没有“西施”。

虽然文献都记“吴伐越”,可相比越国腹地,嘉兴“槜里”距离吴国都城姑苏还要更近一些;其次,经过两次战役,吴王阖闾却被砍死,而夫差即使降伏勾践,仍奈何他不得(早期文献完全不见后来勾践“求其[夫差]粪而尝之”的卑下)。这到底是吴强,还是越弱?越王勾践接着开始了著名的“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吴越春秋》说,勾践采用了文种提出的一些小伎俩:越国出现饥荒就问吴国借粟;越国度过饥荒,却把蒸熟无法发芽的种子还给吴国,吴国反而陷入饥饿。此外,勾践从越国南部聘请了一位“越女”,教授“剑戟之术”,就是后世传闻的“越女剑”,还从楚国聘请了射弩高手,教授弩箭。

任凭南边的越国捣鬼,吴王夫差却不管不顾,反而充满耐心地开挖了沟通江、淮流域的“邗沟”,把伐齐作为首要任务。几年后,吴王夫差终于为自己的放任受到了教训,《哀公十三年》载,勾践趁吴国伐齐、北会诸侯,北伐吴国获得大胜。这时,夫差正在黄河北岸大张旗鼓举行“会盟”。《左传》说夫差在与晋侯的盟誓顺序之争上落于下风,随后,发生了问宋国讨要粮食,却被宋国鄙视未果,悻悻而返。这样的“盟主”恐怕也是闻所未闻的。夫差返回后,没有追究乘机攻吴的越人,只是与越讲和。这究竟是“盟主”的大度,还是吴国的无奈?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越王勾践世家》说:“吴士民罢弊,轻锐尽死于齐、晋,而越大破吴。”夫差在被围之下自尽于姑苏,越国最终覆盖了吴国的疆域,吴越再也无法分开。

是谁教会“越女剑”

吴、越的命运交织在春秋最后的岁月里,既是吴、越的幸运,也是无奈。实话说,一开始吴国稍强一些,毕竟吴国在楚国东进的头几十年里,还能独力抵抗西来之敌。可吴地资源、人口不足的困境,让越国走上吴国的舞台——阖闾买刺客专诸杀吴王僚后,靠着与南部越国的联盟,最终数败楚国;同样的道理,当吴国要求越国频频出战时,“越不从伐楚”,并最终砍死阖闾的问题就出现了。

楚国的威胁从未消失,哪怕是伍子胥鞭尸楚平王之后。这是夫差无奈于越,哪怕“杀父之仇”也一样赦免勾践的第一个原因——和“西施”没有一毛钱关系。第二个原因,在阖闾伐越前,越王允常曾经抗辩过“吴不信前日之盟,弃贡赐之国,而灭其交亲”,可见越国曾与吴国结盟抗楚,彼此间还有“贡赐”关系:越人为吴出兵,吴国为越提供粮食。文种去吴国要求“粟与财”不是勾践“卧薪尝胆”后的计策,而是吴、越结盟的基本前提。从这里看,古人眼中的“贡赐”遮蔽了吴、越关系的本质,吴国表面赐予越国的“粟与财”,实际上是购买越国武力援助的花费。然而,随着越国愈发抵触出兵,购买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最终使吴国无力承受——故事里的吴国把粟给了越国,自己只能忍饥挨饿。

第三个原因,吴、越停战之后,勾践开始了“十年生聚”,据说因此超过了吴国的实力。但是越国的“十年”并不长于吴国的“十年”。理论上,在人口基数不变的情况下,被吴围困的勾践是无法超过胜楚攻齐的夫差的。其实是越国所处的地理位置,为其提供了伐吴的最终动力。“勾践之地,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于鄞,西至于姑蔑”,这是《越语》中对越国实际控制范围的描述。不用说北面与吴接壤,三面被大海群山环抱,单表越国的西部“姑蔑”(秦代时设太末县,亦作大末),这是浙西腹地金华-衢州盆地,是浙西沟通江西的必经路口(衢州因沟通浙、皖、赣、闽而得名)。换句话说,这里连着“干越人”生活过的鄱阳湖以东平原,不久之前干越在楚国的东进过程中,消失于赣东、皖南的群山。《左传哀公十三年》提到,当越人伐吴的部队里,出现了来自衢州姑蔑人的旗帜后,吴国就再也没有抵挡住越国的攻势了。而越国以南那位“越女剑”的传人和楚国的弩箭教师,更暗示了楚、越之间的深层联系——拥有剑戟、弓弩之术和人力资源的浙西(或更西部)人口,源源不断地加入到浙东越国的战阵。

得到吴国的“粟与财”(为越国人口自然增长打下基础),获得从江西深入浙西“干越”的人员递补,这才是越国“十年生聚”的关键。当越国愈强之际,吴国却因为失去外援而沦为强弩之末。南有越,西有楚,东有海,吴国只剩一条向北突围的不归路。吴国伐齐也好,开挖邗沟也罢,只是其对自身命运的认识。夫差赐死伍子胥,只因伍员率先把儿子安顿到了齐国。然而吴王也难逃宿命,所谓“黄池会盟”,这表面上的“争霸”,只是吴国北亡的前兆,因为吴国的确是倾巢而出,作最后一搏。这也是为什麽夫差始终对勾践的蠢蠢欲动听之任之,只靠“贷粟”换取短暂的喘息时间。十年不到,他们就真的亡于南方的越国了。

最后的吴越

吴与越,最终融合到了一起。伍子胥曾说:“我(吴)得其(越)地能处之,得其民能使之;越于我亦然。”或许是因为吴、越本来就没有分别。吴国都城苏州,古称“姑苏”,亦是“江苏”之“苏”所本。“姑苏”读作“姑胥”(音“沟洫”),千百年来,无人通解其意。然参考吴越方言构词,前有“姑蔑”写作“大末”,“勾吴”写作“大吴”,那麽“姑苏”在意译的时候,也应能写作“大苏”、“大胥”。这个汉语中仅作记音的字符(xü),在今天的百越语中仍有使用,作地名的专有名词时,对应汉字一般写作“墟”或“圩”,意为“集市”(今天两广地区说“赶集”仍谓“赶墟”)。那麽“姑苏”一词很可能就是古越语中的“大墟”,即大集镇、大市,引申为大城,也能和姑苏的实际地位相符。可见吴越居民自古言语相通。

“吴越争霸”没有赢家。为了抵抗西来的楚国,吴国先后通过盟越、伐越的方式,将南部的越人纳入自己的阵营。当吴国尚未解决楚国的威胁时,狭小的空间和有限的生产,已经无法维持雇用、羁縻崛起中的越国的费用了。另一方面,越国地区持续增长的人口,也使得勾践急需北迁到相对开阔的长江下游平原,这让吴国倍感压力。防不胜防的吴国不得不仓促北遁,不惜一切代价开挖邗沟、北伐齐国,南边向越国采取绥靖政策。这明明是不得已之举,却被中原国家视为“称霸”,对国祚不久的吴国倒是一种保留了几分尊严的反讽。

许多年后,越国也将走上和吴国别无二致的道路,越国最后的终点迁到了齐国南鄙,连云港附近的琅琊。追迫越国并尽占昔日吴越故地的,就是吴、越背后的楚国,只是那时的楚国也狼狈地将都城搬到了江淮下游的寿郢。值得一提的是,吴、越的北进给齐鲁大地送去了春秋时最后一波人口迁移浪潮,既改变了姜氏齐国的命运,也为孔子的道德哲学提供了展现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