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如麻的游侠是怎样收买人心的
为游侠这个群体列传的,首推司马迁。他给游侠下了个定义:“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这样的人,的确不多见。不过,我就不明白了,如果一个人能够言出必行,乐于助人,不怕牺牲,又不爱出风头,这么完美为什么又“不轨于正义”呢?是这个正义有问题呢,还是把侠客夸得偏离于事实?
司马迁的游侠列传里详细描写的只有郭解一人。不过,光是这个样本也差不多了。郭解是河内轵县人,相面者许负的外孙。他的个子矮小,精明强悍,不喝酒。少年时残忍阴毒,心中愤慨不爽时,曾经杀了很多人。他不惜生命去替朋友报仇,窝藏亡命徒去抢劫行凶,又私铸钱币,盗挖坟墓,这样的事多得数不清,只是,每次他都幸运地逃脱了,或者遇赦而回。等到郭解年龄大了的时候,开始检点了,就以德报怨,行善而不期望回报。但他内心阴毒的性格并没有改变,因为睚眦小事而报复的事还经常干。少年人仰慕他的行为,经常为他报仇,也不让他知道。
其实,写到这里,我们已经知道“不轨于正义”是什么意思了。我们可以看看一个“不法”的人是怎么样收买人心的:
郭解的侄子仗着郭解的*,邀人喝酒,强行灌酒;人家生气了,杀死了他的侄子,逃走了。郭解的姐姐把儿子的尸体丢弃在道上,不埋葬,想以此羞辱郭解。那凶手回来把情况跟郭解说了,郭解认为凶手没错,是侄子无理,放了凶手,收葬了侄子。大家更加称赞郭解了。
郭解看到有人对他很傲慢,就暗中嘱托尉史对这个傲慢的人特别关注,不让他服役。这个人得知后很羞愧,负荆请罪。少年也越发仰慕郭解了。
于是乎,大家什么事都卖着郭解的面子,他人脉太广了,不把事情办成,就不会吃人家的酒饭。附近的贤人豪杰都纷纷去拜访郭解,半夜排在他家门口的车就有十几辆。是的,委屈自己成全别人,尤其成全的是仇人,这种你我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当然很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我和李白都做不到的,他做到了,自然更牛。至于那个行为粗鲁却无辜的侄儿,至于那些成全他们快意的刀下鬼,至于被藐视的国法、人性、天理,谁在乎呢?快意的人是不会在乎的,羡慕这种拥有随意处置别人性命的权力和潇洒的人,也是不会在乎的。
我们知道,在汉武帝强迫豪强迁徙至茂陵这一政令中,郭解虽未够迁徙的资格,但在汉武帝的干预之下,仍然*搬走了。我说过,我很讨厌汉武帝这种强迫豪强迁徙的恶法,更讨厌他不守自己定的法令,把不合资质的人也圈进里面。但这不代表我同情或赞美郭解。按郭解的为人,他是不会罢休的。果然,郭解哥哥的儿子杀了当初提名郭解迁徙的杨县椽。后来,门客又杀了杨县椽的父亲杨季主,杨的家人告状,门客又在宫门口杀了告状的人。收留郭解的籍少公,也自杀了。
官府虽然追查了他许久,但发现郭解杀的人都在大赦之前,无可奈何。
可无所不能的郭解居然还是死了。原因是郭解的一位门客杀了一个说郭解不贤的儒生,并把儒生的舌头也割下来了。官吏让郭解交出凶手,但郭解确实不知凶手是谁。官吏便如实禀告,说郭解无罪。——这个时候,御史大夫公孙弘说了:“郭解以平民身份为侠,玩弄权诈之术,因为小事而杀人,郭解自己虽然不知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判处郭解大逆无道的罪。”于是,武帝就把郭解的家族给族灭了。
上面公孙弘的话虽然翻译成大白话了,但仍然需要解释。他的意思是,郭解这种睚眦杀人的方式,已经是自立法度了,无需郭解的吩咐就已按郭解的方式办好。这不就是法外有法吗?郭解如果是指使杀人,尚不过是刑事罪名;然而如果他成为了皇帝之外的另外一个权威,那岂不就是大逆无道了吗?从这个角度说,公孙弘的推论的确有理。我之所以厌恶这种动不动就找理由把人族灭的作法,并不仅仅因为它的残酷,更因为在极权社会里,总是罪罚不当。当郭解因为小事杀人的时候,他没事;当郭解杀人抢劫干尽伤天害理之事的时候,他没事;当郭解曲法放过杀侄儿的凶手,或者藏匿各种凶徒的时候,他没事;但当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郭解并不知情的时候,却因此而族灭。这种法律,叫人怎么遵守?除了恐惧,如何能尊重?
回过头来说郭解。那位枉死的儒生说得没错:“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我也不觉得贤。他以一己好恶为准绳,在他的小小世界时,他就是一个享用着“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崇拜的极权君主,主宰着生杀予夺之权。
司马迁虽然给予了郭解不低的评价,并不代表他就有多喜欢游侠。在《史记·孟尝君列传》里,他说:“司马迁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我能理解民间对任侠多有褒赏之辞;然而,这不过是因为对既有的牢固的统治产生厌倦罢了。固然现实世界中的律令和政治令人厌恶,然后,任侠世界中的价值观和伦理观,只是对现实秩序的拙劣的模仿,山寨的倒影,只有比世俗的统治更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