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军政领袖陈炯明 近代力行联省自治的先驱

陈炯明,字竞存,1878年出生,广东海丰人,是近代中国最具争议的历史人物,以当年*长期对孙文的顶礼膜拜,以及“党化教育”之需要,将这位受到广东民众拥戴的“定威将军”(章太炎语),斥之为“叛徒”和“军阀”,可见其中莫大贬义。事实上,陈炯明参加辛亥革命、护国讨袁和护法运动,尤其主政广东期间,严禁烟赌,发展教育,提倡新文化运动,坚持“联省自治”的政治实践,反对武力统一中国,不失为政治上的一种远大目光,亦因此,与孙文政见相左,最终决裂。从那以后,*史家对陈炯明大都“诬蔑诟谇”,*元老之一莫纪彭痛心疾首,尝言:“大多出诸个人之恩怨好恶,而各种批评之悖于史实者,莫甚于否定竞存献身革命之光荣经历。”若干年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韦慕庭教授也一针见血地指出:由于历史学者深受过度对孙中山个人崇拜影响,他们对陈炯明之评述有欠公允(1970年韦慕庭致陈炯明之子陈定炎教授函)。

陈炯明于1933年病故后,广东流行过两首民谣,彰显公道自在人心,不啻于为其“辩冤白谤”,其一:陈炯明,陈炯明,请孙下野蒙了污名。是非荣辱后世定,可是你的政绩留在漳汀,你的功勋留在南宁,你的威严留在五羊(广州)。禁烟禁赌两功令,到于今,中国统一了,尚未有人敢来实行!

其二:陈炯明,陈炯明,请孙下野蒙了污名。是非荣辱总无凭,兹有凭者,是你的人格光荣,一钱不名,苦行一生,求知好学是你唯一怡情,爱国重乡又成了第二天性……(参见陈定炎编《陈竞存(炯明)先生年谱》,台北:李敖出版社1995年7月初版,上册,页1)。

七十多年过去,今人对陈炯明的评价和认识或有改变,尤其对他与孙文的矛盾及生死冲突,能回到当时的历史背景下加以辨析,这自是理性的一种回归。不过,从历史事实看,陈炯明确又是一位复杂多面的政治人物:你说他是“军阀”,一生最注重的是“文事”,即如唐振常所言,“他本人就长于文事,虽掌军而反对军治”;你说他出资捐助*在广东的机关报(《广东群报》),后来的政治取向又突然转变;你说他寄希望于在苏俄军事顾问帮助下改造军队,又极力反对“党治”和“党化教育”;你说他是孙*命最重要的推手之一,却坚决反对武力北伐,甚至认为选举“大总统”非在其时,请孙下野……尽管如此,政治经历复杂的陈炯明,当年主政广东坚守“联省自治”不失为历史的一种理性选择,“就20世纪上半叶而言,联邦制——‘联省自治’是统一和发展中国最好的道路”(袁伟时语)。

1920年以湖南省为首,西南各省相继展开“省宪运动”,广东社会也出现类似情况,“这一方面是受到舆论报刊之影响,而另一方面,实在也是因为桂系和政学系控制下的护法军*在广州存在的三年多期间中,使广东省民有了痛苦的经验”(胡春惠语)。就陈炯明个人而言,除受到风潮影响之外,“且其在闽南之政治经验,也是鼓励其决心自治的原因”;再加上“护法已不足为号召”(陈炯明语),全国人民渴望的不是武力讨伐,而是“和平统一”。此时,北有遭指责的“非法”(第二届国会正式选出)总统徐世昌,南有“非常”(“非常国会”不足法定人数,合法性遭质疑)总统孙文,当时舆情倾向,两极不已,惟清醒者这样认为:“南北*已完全破产:论法则南北皆非法,论人则南北皆不为国民所信,论武力则南北自身皆无本领以统一中国。欲解决此不死不活之局,舍实行联省自治外,更无其他比较妥善的办法。”

1921年春,广东省议会起草省宪时,作为省长的陈炯明“并驾齐驱的写了一个密约,题为《建设方略》”,此文件1922年5月首次在香港报刊公开,其中强调建立“地方分权”政制的必要性,即“徒以*与地方之权尚未规定,*恶各省之异,而思以兵力制服之。各省患*之专制,而思以兵力抵抗之,兵革既起,政治之纷乱,乃不可收拾矣”(《陈竞存(炯明)先生年谱》,页325)。也就是说,“联省自治”的实质,并非是要破坏“国家统一”;而是在军阀割据的情况下,只有“废督裁兵”,选择“联省自治”的道路,建立一个有实权的*(联邦)*,才可能实现真正的统一;若如诉诸武力来“统一中国”,即以新军阀或拥有军权的党派来代替旧军阀,到头来,还是“弄成集权专横的局面”,这一政治远见,为后来的历史所明证。

孙文就任非常大总统时,出于现实考虑,开始也赞成“联省自治”。在宣言中称:“……今欲解决*与地方永久之纠纷,唯有使各省人民完成自治,自定省宪,自选省长,*分权于各省,各省分权于各县,庶几既分之民国,复以自治主义相结合,以归于统一,不必穷兵黩武,徒苦人民。”但在内心深处,是否真的认同“联省自治”,或不得已,虚与委蛇,值得辨析。从《陈竞存(炯明)先生年谱》中可以知道,孙文原拟实行总统制,因各方反对,遂改变方针,迎合各省潮流,组织联省自治*。在此之前,1921年4月18日政务会议,孙文将组织联省自治*议案提出讨论,经已通过,随即分电湘滇黔川各省,谓“近日各省已宣言地方自治,此实为目前救国切要之图。然各自为治,亦不可无首领以为之统率……”未多久,孙文即改变对“联省自治”的态度,反而认为:中国原来即是统一的,不应该把各省再来分开。中国眼前一时不能统一,是暂时的乱象,是由于武人的割据,这种割据,我们要铲除他,万不能再有联省的谬主张,为武人割据作护符……。陈炯明出于对孙文的深度了解,5月16日公开表示:以孙氏之所谓联省自治观,固消极也。何也?选举总统原以为援桂为目的,今日曰不援桂,而曰联省自治,其讳言也;抑真改弦易辙,以求琴瑟之调,此其消极一也……”(《陈竞存(炯明)先生年谱》,页346)。

陈、孙二人之争越发激烈,据当时报载(1921年9月20日):陈炯明自始为主张联省自治之人,其中一个说法,他之所以不赞成“非常国会”之选举孙文任“总统”,就是担心对正在进行中的联省自治“大有妨碍”,而援桂出师,也是因其“取消自主,降服北廷破坏联省之局”。其时,陈炯明派代表奔突于湘鄂浙之间,“皆与联省之进行有关”。曾有一电致孙,“孙文一见此电大为愤怒。翌日即开政务会议,将此电提出讨论。均认此为陈总司令反对现在*之一种表示。而孙尤愤其电首列衔,绝无大总统字样,指为目无*,即欲下令诘责”。经胡汉民、汪精卫调解,以陈炯明现方督师在桂,此电文系省署发出,“陈氏或未过目”,建议“暂置缓议”而不了了之。此一细节,可窥“孙大总统”骄横之心态。1922年湘宪初成,发电文通告,陈炯明出电贺之,“而中山则无只字提及”,在他看来,“在西南尚未推倒北*以前,极不欲使联省自治之声浪弥漫于西南之境”。说到底,依是采武力欲解决南北之分裂,军事北伐自不可避免。平心而论,孙文在南方自立*,并以“大总统”独立一帜,其本身就是不稳定的因素,若从大局观,为南国计,不宜自乱,为国势计,不宜自戕,可事实上,却是“倒行逆施”。

及至1922年发生“6·16”广州围攻“总统府”、炮轰观音山事件,孙逃至海珠海军司令部。次日,孙文率永丰、楚豫、宝璧等军舰讨伐所谓“广州叛军”,因魏邦平部旅长陈章甫不应,又退回黄埔,陈、孙交恶于此公开化。以胡适当年的看法,原本“是一种主张上的冲突”,之酿成“武装的革命”,最大的问题在于“政治不曾上轨道”。但无论如何,当时舆情认为“这件事表露了南方内部的公开破裂,给联省自治运动一个重大的挫折”,和平统一运动终被以武力为手段的革命所压倒,而此一转折,对中国近代化方向的影响,可谓深远。

陈炯明曾对美国教授杜威说过,“中国所有的问题,归根到底是‘真统一’的问题”。在他看来,“北之军治,南之党治,皆违反共和原则”;进而批评道“民国主权,在民而不在军,尤不在党,此理甚明,何以南北当局,死而不悟,非缺乏政治常识,即属倒行逆施……”客观地讲,陈炯明主张“联省自治”,主要依据来自当时的社会现实,就广东而言,不仅物产丰富,“更有庞大的侨汇为其后盾”,在民国初年“各省皆穷的情况下,被认为是有着自力更生条件和最能实行立宪自治之省份”,正如当年驻北京美国公使雪曼向国务卿所报告(1921年9月16日)的那样,“南方*在广州设立一个极有效率和现代化市*,同时积极进行全省地方自治,他们宣布的主义是由‘联省自治’来建立一个联邦*。广东目前毫无疑问地是中国最开明的一个省份,可能也是管理最有效率的省份之一”(《陈竞存(炯明)先生年谱》,页394),同时代的历史学家李剑农也认为:“若要解决国内的争端,还是非用联邦的方法不可;这是国民团体的一般心理。”

从这一点看,陈炯明并非是一个“空想的理论家”,他的“政治理想”亦非毫无历史价值。事实上,他是一个敢于面对挑战,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复杂的中国南方社会,力求解决实际问题的“改良者”,尽管后来失败了,但“联省自治”作为近代中国一次良性建设尝试,在历史上自有深远影响,或能唤起今人的诸多思考。